我非常喜欢邱岳峰先生的配音,特转帖此文
作者 张远山
弁言:邱岳峰神话中的邱岳峰之谜
最近读到两篇怀念已故配音大师邱岳峰(1922-1980)的佳作。一是画家陈丹青的《邱岳峰》 ,二是作家严锋的《好音》 。陈丹青的文章正如标题所示,只写邱岳峰,对李梓、刘广宁、童自荣、毕克、尚华等人却一笔带过。严锋的文章虽然只给了邱岳峰一半篇幅,而把另一半篇幅留给了孙道临、毕克、李梓、刘广宁、丁建华、向隽殊等人,但主次分明,重点突出,强调配音界一代豪杰如青藏高原般的世界屋脊性质,是为了烘托邱岳峰这座珠穆朗玛峰的至高无上。
陈丹青一心一意倾全力于个人抒情:邱岳峰是“伟大的例外,嗓音的诗人,一位在配音艺术中无所不能的‘莫扎特’”。严锋则顺便引全国人民为同道:“我个人唯一的偶像是邱岳峰,我周围的同学也同我差不多,当时的全国人民,也大抵如此吧。”
作为“当时的全国人民”之一,严锋的话真是令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当时的全国人民”的唯一偶像只能是毛泽东,怎么会是邱岳峰呢?莫非毛泽东是一个公开版本的神话,而邱岳峰是一个隐秘版本的神话?四十年的身体经验告诉我,按照中国逻辑,公开版本的新闻联播往往没有隐秘版本的小道消息准确;五千年的心灵经验告诉我,公开版本的正史往往没有隐秘版本的野史真实。我的中国经验告诉我,公开版本只是身体史,隐秘版本才是心灵史;我的中国心告诉我,严锋的话越是听着别扭,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诚如严锋所言,中国确有亿万邱迷,网上甚至有新一代邱迷开设的“邱岳峰纪念馆——让往事在倾听中苏醒” ,这是其他配音大师不可能得到的特殊待遇,他们只能在“中国配音网”上孵澡堂般挤挤一堂。尚未成为“邱岳峰神话”之信徒的新一代如果问其父兄为何对邱岳峰如此癫狂,父兄们的回答一定不留余地:因为邱岳峰是全体配音大师中最伟大的大师,而且是唯一的大师中的大师。但这一类似于“顶峰的顶峰”(林彪语)的笼统颂扬并未揭示出实质,因而新一代或许会进一步追问:为什么邱岳峰是唯一的大师中的大师?父兄们答曰:
“邱岳峰表现反派和‘另类’角色简直天纵其才。”(陈丹青)
“我们是多么喜欢他配的这些坏蛋啊。”(严锋)
至此新一代不再追问,而是立刻去看老译制片。结果不看则已,一看便着了道儿,因为不论少长,中国人民都无比热爱坏蛋。于是超级坏蛋邱岳峰成了万人迷,其信徒正在滚雪球般不断壮大。但邱迷们决不会同意我把邱岳峰的颠倒众生称为“邱岳峰神话”,更不会质疑这一神话难以自圆其说的种种破绽。正因为不是邱迷,我才认为“邱岳峰是唯一的大师中的大师”是一个神话,是消解正版神话的对称版神话。
我承认邱岳峰为外国坏蛋配音是天纵其才,我也承认邱岳峰的外国坏蛋魅力无穷,然而如果必须在配音演员中选一位大师中的大师,我认为只有毕克才当之无愧。因为邱岳峰专配坏蛋,毕克专配英雄,而我喜欢英雄,不喜欢坏蛋。
仅仅把中国观众喜欢外国坏蛋的原因归功于邱岳峰的超凡声音魅力显然缺乏说服力。因为就音色而言,邱岳峰没有任何优势。邱岳峰的出色同行苏秀认为:“邱岳峰音色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不大好听。” 陈丹青承认,邱岳峰的声音“瓮声瓮气,深沉锐利又带点沙哑。”严锋形容邱岳峰的声音是“鸭子一样沙沙的、扁扁的、暗暗的、没有光泽的声音。”这种不大好听的、瓮声瓮气的、沙哑阴郁的声音,陈丹青却说“性感透顶”,并且独具慧心地在音色之外概括出一种“邱岳峰语调”,严锋则认为达到了“人类声音魅力的极限”,“响起来,浑身便会如中魔法,一片酥麻。”其实“一片酥麻”与“性感透顶”是一回事——邱岳峰的声音或“语调”确实为中国人民带来了欲仙欲死的审美高潮。然而究竟是什么“魔法”,导致毕克的外国英雄虽道高一尺,而邱岳峰的外国坏蛋却魔高一丈?
我并不想以颂扬毕克的方式加入神话创作的擂台赛,我对创作神话的新版本毫无兴趣,只对神话的祛魅和解构有兴趣。新神话只能替代旧神话,却无助于解构旧神话。所以我只想问一些略显小儿科的简单问题:世界各国人民看电影时都喜欢英雄,为什么独有中国人民例外?为什么从普通观众到画家作家,几代中国人都对外国坏蛋如此着迷?为什么中国人民对外国坏蛋的痴迷又十分怪异地移情到配音演员邱岳峰身上?爱屋及乌固为人之常情,但爱屋及乌之后却爱乌更甚于爱屋,是否过于反常?这就是本文试图破解的内在于“邱岳峰神话”的“邱岳峰之谜” ——其实也就是中国之谜。
拙文《乏味的英雄和有趣的坏蛋》 曾经探究了中国观众看当代中国电影时的反常价值取向,本文则希望进一步探究一下,这种反常价值取向为何一成不变地殃及外国电影。因此本文可视为上述拙文的续篇,一如电影的续集。
中国观众看中国电影时喜欢坏蛋,看外国电影时同样喜欢坏蛋,表面看来顺理成章,其实却包含着深刻的矛盾。因为在颠倒的年代里,英雄与坏蛋在中国电影乃至中国社会中是被颠倒的,所以在观看英雄与坏蛋并未颠倒的外国电影时,真正顺理成章的应该是喜欢英雄,而不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坏蛋。
在由权力意志统一配方的中国电影中,被拔高的英雄很乏味,被丑化的坏蛋还相对有趣些;但在市场意志自由舞蹈的外国电影中,英雄不仅不乏味,而且比坏蛋有趣得多。福尔摩斯、霍克尔•波洛、詹姆斯•邦德无条件地比他们的一切对手、一切罪犯有趣,以演正面人物为主的头号喜剧大师查里•卓别林无条件地比以演反派人物为主的第二号喜剧大师路易•德•菲耐斯 有趣。因此虽然在看中国电影时,我像大多数中国观众一样喜欢坏蛋不喜欢英雄,但在看外国电影时,我却无条件喜欢毕克的英雄,而不喜欢邱岳峰的坏蛋。看日本电影《追捕》时,我喜欢的只能是毕克的杜丘而不可能是邱岳峰的堂塔。在无与伦比的配音盛宴、被严锋称为“译制片配音的顶峰”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中,毕克的赫克尔•波洛不仅比乔榛的赛蒙•道尔、刘广宁的杰基这两个罪犯有趣,也比李梓的林内特、丁建华的女仆、赵慎之的富孀、苏秀的黄色小说家、童自荣的马克思主义者等所有配角有趣,更比邱岳峰的雷斯上校有趣。虽然邱岳峰的外国坏蛋比中国英雄和中国坏蛋都更有趣,但与毕克的外国英雄相比,还是略逊一筹。当然真正无条件的喜欢外国英雄,应该不受配音影响,事实正是如此。看法、意合拍片《佐罗》时,我无条件喜欢英雄佐罗(童自荣配音),也无条件讨厌坏蛋维尔塔上校(邱岳峰配音)。可见我对外国英雄的痴迷与谁为外国英雄配音无关,与为外国英雄配音的毕克或童自荣的声音魅力无关,而仅仅是因为外国英雄具有外国坏蛋完全缺乏的魅力。
邱岳峰的外国坏蛋比中国英雄和中国坏蛋都更有趣,因此邱岳峰有如此多的发烧友很正常,然而邱岳峰的外国坏蛋毕竟比毕克的外国英雄略逊一筹,因而邱岳峰有如此多的发烧友而毕克却被冷落又很反常。如果中国观众喜欢中国坏蛋的理由是坏蛋比英雄有趣,那么喜欢外国坏蛋的理由就不可能是坏蛋比英雄有趣,而一定别有理由。